苏轼词作中沉郁风格者多是在政治失意期的初期显现,很快地,又转化入旷适的境界。如前一章所录<沁园春>(孤馆青灯),即在熙宁七年()赴密州任上所作,大概他认为去个小山城不能发挥所长,故在词中写到: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以颓废的语气抒发他满腹的牢骚。到了山城一年,与地方人士会猎,写了一首<江神子>,豪情壮志又浮现出来。
元丰二年“乌台诗案”之后,一时壮志消沉,写<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以托喻,词意较婉约,后文将论之。又在<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中抒发贬谪的凄楚,情调低迷。在黄州时期,能反映壮志难伸的郁闷又具有豪放风格的,大概可以举<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代表:
虽然词中开篇即写江山之胜状,气象宏大,忆起了古代在此创下不朽功业的英雄人物周瑜。但近歇尾处突然一转,这些事蹟已是神游中事,古今都如梦幻,似有无限感慨。故李秉忠论及此词的真义是:
此外,另一首<水调歌头>也是一个重要指标:
此词虽然字面上写琴曲,似乎是听琴之后受了感动而欲堕泪,然泪早已流尽。其实岂止为曲曲此事而已,暗中寄托了无限的悲慨,将谪居黄州的郁闷都化成了满腔悲愤,但又不敢太过于显露,故借琴写心。这类的词风在苏轼的词里占了一部分的分量,但他天性放得开,常常在一阵沉郁之后又跳脱出去,写出了更多的旷适词。
欧、苏师徒本以豪兴相染,苏轼的豪兴也自然地感染到他的学生,一是黄庭坚,一是晁补之。但是这二人又各自发展出不同的面貌,黄庭坚的豪兴不属于脱离人境的超逸怀抱,而是在人境中自辟天地的抗俗情怀。如他的<水调歌头>:
此词前片欲于人境中另觅桃花源,但‘只恐’以下忽作顿挫,转而感叹此境之不尽如人意,透露出向往与疑虑、超脱与留恋的人生矛盾。下片“我为灵芝仙草,不为绛唇丹脸”,是自喻清高不愿媚俗之意,结句乃述自得其乐之态。缪钺<论黄庭坚词>认为:
此处谓山谷的襟怀与东坡有近似之处,想来免不了是受其师的影响。不过,山谷的取向是明示“我自具傲骨”,有着暗中与政治压力抗争的意味,其实是带有极明显的郁闷情绪。另一首<鹧鸪天>写道:
词意比上举<水调歌头>更加显露,不是自造幻想的境界,而是在现实世界故意违俗,不在乎时人的冷眼相看,他的意图相当的明显,我在现世里就是不妥协,时人能够奈我何?全然显示出一派硬骨嶙峋、脱出常态的豪放,但“意气倔强”的抗争意味甚强烈,想来是他受迫害之后的反弹;与东坡的脱尘超逸,让常人望尘莫及、空企叹息的超旷豪兴已自有别。
晁补之论词自有心得,既坚持词要“当行”,却又推崇东坡词“横放杰出”。看得出他主张填词可以兼容并蓄。所以他的词自然也吸纳了“豪放”的风格。他的<洞仙歌·泗州中秋作>云:
胡仔于其《苕溪渔隐丛话》中谓:“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出,余词尽废。”却对晁的中秋词颇为欣赏,而谓:
这里所谓善救首尾,是指晁无咎在开头起得清旷,结尾若不能对应,则会失之虚弱,而他果能在结尾振起,故称“善救首尾”。结句“看玉”二句“正与他诗中‘胸中正可吞云梦,盏底何妨对圣贤’一样,倾泻出一派磊落坦荡之气,其风格是相当开阔宏大的。”
从此词的表现,可以看出晁补之的豪放沾染著其师的气息,具有超旷的风格。但他一生的遭遇,虽然也和其师相似,心底的郁闷还是隐藏不了,我们看他的<摸鱼儿>中:“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的牢骚,就是对报国初志破灭,即使幸而闲居,心中也尚有不平之气的具体显现。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愤懑的心态使词风表面上压抑,而内涵上却更加地澎湃,豪兴愈加喷薄。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指出:然其词神姿高秀,与轼实可肩随。早已经提出晁词和苏词词风相近的看法,故今人多沿袭此观点而引申论之。
另一位词人贺铸,一生屈居下僚,对当时的政治局势的黑暗有切身的体验,在他的作品里时时抒发著英雄失路的苦闷,如<阳羡歌(踏莎行)>:
词文似乎在说隐居的美好,鄙薄功名,其实暗藏壮志难酬的愤慨,“临风慨想斩蛟灵,长桥千载犹横跨”就是豪情犹在的示意,而“解组投簪,求田问舍”意同于“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的消极心态,最后的“元龙非复少时豪,耳根清净功名话”一句,却充满了愤慨牢骚的情绪。
他写这首词的时候正是北宋政治最衰败的徽宗朝,党争已经到了绝对化的时期,国家也到了濒临崩解的关头,贺铸不但自叹命途多蹇,可能慨叹的更是国家前景的堪忧。故《唐宋词概说》乃称:“贺铸的词风格奇崛,色彩斑斓,秾丽与雄奇兼备,合阳刚与阴柔为一冶,集婉约与豪放于一身。”
至于周邦彦词,前人以“沈鬰顿挫”为其主要风格其实他也善于“以健笔写柔情”,是寓有豪健之概的。韩经太认为清真词有承自东坡词风的一面,
这是清真词对苏词风格的改造,豪放词风到此又是一变。但如前所述,周氏虽属新党,却不愿意攀附夤缘,每每忧虑时势,他的健笔还带着沉郁的特质,在豪健之中带有含蓄自矜的气息。
北宋这段时期逐渐开拓的豪放词风,前有所承,后有所继,却独独在此期成为词学发展诸多特殊现象之一。我们从这一类词所写作的时间、地点以及情境来推断其写作动机,自不得不将政治的因素列为第一考虑。
盖这些词人身为官宦,又卷入新旧党争的漩涡中,从以上所举出的词作看得出,一部分是用世志意初显而跃跃欲试的情境,一部分是处于党争失势谪宦困穷状态之下所表露的抑郁心态。归纳豪放词的生发过程。
第一阶段是词人初入宦途,用世志意昂扬的时期;其题材多以生民为念,以安邦定国、致君尧舜为主题,表现出豪气干云、雄浑劲健的格调。
第二阶段是遭逢挫折,有志难伸,牢骚满腹的时期;其题材多以古今人物、事蹟作比譬,其手法多托物以寄兴,表现出蓊勃郁塞、悲壮苍凉的格调。第三阶段是转而欲求解脱的时期,题材内容多以悟解哲理、另辟桃源为主,表现出超旷、自适的格调。
这三个阶段的三种表现,风格虽有差异,然而总的方向可以归入广义的豪放风格之下。综观以上的讨论,豪放词的蓬勃发展,和述志文学起著绝对的关系,清楚地反映了党争时期士人壮志难伸的郁闷心态。
参考文献:
《全宋词》
《黄庭坚诗词文选评》
《灵谿词说》
《能改斋词话》
《词话丛编》
《苕溪渔隐丛话》
《唐宋词史》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唐宋词概说》
《白雨斋词话》
《清真词叙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