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3月,广州,天河体育馆。
这是梅艳芳巡回演唱会广州站的第5场,演唱会的门票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售罄,破了历史记录,许多“大人物”也应邀到来,一睹这位天后的风采。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当晚从《淑女》开场,一直到安可曲目《夕阳之歌》,差不多两个小时,梅艳芳表演了32首歌,工作人员于是准备庆功宴,还有人筹划着接下来的几十场演出。
没有人想到,临退场时,梅艳芳见歌迷热情不减,临时答应再加一首安可曲。
更没有人想到,在杂乱纷繁的呼喊声中,梅艳芳临时加演的是那首《坏女孩》。
音乐响起,台下的刘培基一听,便知大事不好。果然,当晚12点,电话通知,庆功宴取消,更严重的是,梅艳芳巡演剩下的场次也随之取消。
在那时,《坏女孩》是一首不被接受的歌,而且没有在演出前进行报备,而梅艳芳就是这样,当她认为一件事情不合理,她便天然地生起反叛的心,“为什么不能唱?”
这句“为什么”或许问得头破血流代价巨大,但她依然会去问那么一句。这种性格,或许是梅艳芳之所以是梅艳芳的基础。
从年出道,到年去世,仅仅二十年的时间,她便创造了一个独属于香港的传奇。
“坏女孩”梅艳芳
谈梅艳芳,大概要从八十年代的香港说起。
那个年代的香港,已经有了“时间变速感”,路边高楼不断更新换代,街边行人来去匆匆,电影院里的海报三天一换,连茶楼上喝茶的恬淡时光,都伴随着吆喝声吵闹声络绎不绝。更不用说夜夜笙歌,仿佛要把时间按秒过似的夜场文化了。
与此同时,这里又是一个陈旧的,被传统狠狠拉住的城市。
比如旧社会式分明的等级依旧存在,家族与父权思想充斥着每个角落,尤其是在娱乐圈里,女性被物化到每一个容貌娇美的女星都要一遍遍地被镜头审视着自己的身体,被开着各式各样咸湿的玩笑。
现代与传统的夹缝与拉扯中,诞生出了一种新的“香港娱乐文化”。
它兼容并包,由此肆无忌惮;它自鸣得意,由此自信满满;它把传统的师徒制引入现代的电影工业,由此使得大公司小作坊林立,制造出了一个纷繁的“娱乐盛世”。
我们常说环境影响人,在这个环境下成长的梅艳芳,很显然,已经与香港融为一体。
说起来,梅艳芳的天后地位是由《坏女孩》这张专辑奠定的。《坏女孩》这首歌其实自诞生之初,就颇受争议。
年《坏女孩》问世,节奏的轻快与歌词的大胆一时使得这首歌家喻户晓,几乎每个人都会哼上一句“WhywhyTellmewhy”。次年同名专辑推出,更是创造了72万张的超高销量,创造了历史记录。
此时,梅艳芳仅仅出道三年。
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记得,那个年代一些人对这首歌总是严词批判,因为它的歌词太过裸露与前卫,他们质疑,“情色”能写成歌?这种价值观能被宣扬?
但他们或许不知道,这首歌红遍大街小巷,是因它背后隐藏的女性意识。在被长久的男性凝视之后,女性反客为主,主导起身体的自主权。这样的歌曲以《坏女孩》为伊始,经刘美君到容祖儿的《蛇》,再到周耀辉为周笔畅打造的专辑《LUNAR》,一个女性意识悄悄觉醒到开始在公众平台自如表达的时代剧变,其实是梅艳芳开启的。
梅艳芳毫无疑问是叛逆的,对当年娱乐圈环境而言,她的叛逆犹如石破天惊。
她留短发“女着男装”,唱快歌,有着数不清的绯闻和质疑,再加上她的出身,流言蜚语接踵而来。她接受采访时还曾吐槽,“说我纹身,又说我xd,说我烟不离手,又说我妈妈搞艳舞团,说我怀孕说我堕胎,上两个星期还有人说我自杀……”
但梅艳芳的“叛逆”自有其意义。
当香港社会教女人应当温婉大方,她便豪迈直爽;当社会要求女人有肉欲的性感,她便呈现了高级的性感;当社会在潜规则里物化女性,她便告诉大家女人也可以主导一切;当社会的习惯是女人应当相夫教子,她便偏要证明,最重要的永远是事业……
简单来说,那时女性意识逐渐觉醒,梅艳芳或多或少,承担了开路先锋般的明星表率角色。
然而,这是作为社会角色的梅艳芳。那么,真实的个体的那个梅艳芳又是什么样子的?
一部《东方三侠》与三个“梅艳芳”
我时常会翻出杜琪峰的《东方三侠》来看。这部电影里历史与未来交融的设置的确很有意思,但另一方面则是,我从这部电影才认识到,梅艳芳本来的样子。
《东方三侠》和《现代豪侠传》算是正续集的关系,但在当年票房不甚理想。原因之一在于,“女性拯救世界”的想法于当时的观众而言有些不讨好。
*金时代的港片,有时很难分清角色与明星的界线,导演会依据明星的特质来创作角色,梅艳芳就是这样绝佳的例子。
譬如早在年,徐克拍摄《英雄本色》第三部《夕阳之歌》的时候,就把梅艳芳塑造成一个大姐大的角色,她豪情盖天,影响和帮助了小马哥的成长。
而杜琪峰拍摄《东方三侠》,则直言不讳地称其为“女飞侠”:她好打不平,出手果断。这种性格让人无法不想到现实中的梅艳芳。
现实中的梅艳芳是什么样子?
年她组织成立演员工会,同年华东水灾,她不但赈灾义演,还成立基金会;年她出任“乐施大使”,赴云南探望儿童;年某媒体曝出luo照事件,她组织了香港艺人集体抗议;去世前两个月,她还发起了一场联合国残疾人组织主办的演唱会……
这些,正是“女侠”该有的样子。
“女侠”之所以为女侠,还在于她的义气。
电影中梅艳芳与*琼、张曼玉三人同生共死“义”字当先,现实中她也不例外。梅艳芳刚出道两年就被媒体形容为“侠女”,她不断借钱给朋友,但还的人很少,她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名贵首饰不见了也不追究”。
许鞍华也曾说过的一个故事:当年她要拍《半生缘》,不讨好的配角“曼璐”不知道找谁演,她突然有个疯狂的想法,跑去《金枝玉叶2》片场和大红大紫的梅艳芳聊。当时张国荣有一出没一出地和她搭着话,紧接着就是拍摄、客串,始终没能和梅艳芳坐下来细谈。
直到收工,梅艳芳准备离开时说了句:“不用担心,我一定拍。”自己便和公司协调好了所有事情。
许鞍华于年在电台节目中讲述
许鞍华后来回忆,那个时候梅艳芳应该是有些委屈的,她应该做主角。而答应要拍,“主要是来帮忙”。
在杜琪峰的镜头下,梅艳芳不止是“女飞侠”,除下面具走进感情生活,“冬冬”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从出道开始,梅艳芳的感情生活也是大众的焦点。她的男友不少,但都没能走到最后,女强男弱也是个普遍状况。
现在的赵文卓一副宗师风范,当年和梅艳芳在一起时也曾被质疑。毕竟无论年纪还是名气、财力,他都小梅艳芳许多。
大概是杜琪峰的私心吧,一面是公众的豪情盖天的梅艳芳,另一面是不为人知的幸福美满的梅艳芳。杜琪峰寄托了一份愿景,呈现出梅艳芳希望的最美的样子。
有意思的是,到了《现代豪侠传》,杜琪峰安排了“丈夫”的死亡,这转折让“女飞侠”重新变回了主持正义的侠客。电影的结尾,她和张曼玉两人带着女儿出走,似在重新谱写另一种更美的女性光谱。
极具天分的演技,却志不在此
于香港娱乐工业而言,“人戏不分”似是司空见惯。刘德华的电影中常常角色就叫“华仔”,一副深情的模样。
而周星驰的电影里则是数不清的“星仔”,不管“他”是香港警察,还是内地来的“老表”。
人们乐见于把现实和虚拟混淆,从银幕上的一举一动,揣测着偶像的一点一滴。
从年的《缘分》开始,梅艳芳的电影角色也一直与自己的明星形象离不开关系。
很多电影里,她的角色是当红女歌手或者巨星,像年的《歌舞升平》。她第一部有着一定戏份的电影角色名叫Anita,《偶然》《公子多情》里她也是形形色色的Anita,年的《*霸》她叫阿梅,年的《金枝玉叶2》她叫方艳梅……她的形象与角色不断纠缠。
但梅艳芳并不是一直在“演自己”。
《胭脂扣》里的如花、《半生缘》里的顾曼璐、《男人四十》里的陈文婧,三部戏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幽怨的、复杂的,终又洗尽铅华的演员梅艳芳。
《胭脂扣》当然是梅艳芳的代表作,她饰演一个三十年代的风尘女子,这是一个反差极大的形象,但她固执、倔犟,一往情深,从这点来说,倒是与梅艳芳如出一辙。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惊艳的开场,梅艳芳对镜梳妆,那幽怨的眼神直接给电影定了调,此时,你只见如花,不见阿梅。
靠着这个角色,梅艳芳拿到了当年金像、金马的双料影后。
后来导演关锦鹏回忆,“梅艳芳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员”。拍她和张国荣烧签文那场戏时,前一刻梅艳芳还在通话,等导演一喊“就位”,她挂掉电话,短短几步路,“走过来的过程中她已经变成如花”。
类似的故事许鞍华也讲过,当年她找梅艳芳拍《男人四十》,因为这是个“师奶”一般平常的角色,所以开拍前许鞍华让梅艳芳练习一下洗衣做饭等家务事,梅艳芳却说,这种事,到时学就行了。
可能许鞍华还有顾虑,谁知到了正式拍摄,梅艳芳果然能做到相当自然。
许鞍华直言:“她是一个天生的好演员。”
非但文艺片,在喜剧片里梅艳芳也有着自己独到的地位。
无论是《*霸》还是《钟无艳》,她都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特色,不管剧本如何,角色拿捏起来,相当到位。
在那个年代的香港影坛,有*或者周星驰就会被默认成毫无争议的大男主戏,他们电影里的女性往往被称为“龙女郎”“星女郎”,大多是被拯救的形象。
梅艳芳却没有如此。
她与*合作的《醉拳2》,演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妈”角色,却出彩异常。
她与周星驰合作的《审死官》,作为“宋世杰”的妻子,却几乎主导了大半的剧情发展:封笔是她的主意、复出是她的主意、救人打官司也都是她的主意。
再加上与李连杰合作《给爸爸的信》的女警方逸华,她几乎在任何一部“大男主”的戏中都能找到发挥的空间,这里就更不用说她在《公子多情》和《夕阳之歌》中对周润发的“调教”了。
但或许,一个极具天分的演员其志向也并不在表演上面。在演员这个身份上,她不似张国荣般被冠上“疯魔”的特征,也不像梁朝伟一样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当我们提起梅艳芳,首先的印象总是“天后”,是“百变女王”,其次才是演员。
即便你知道,无论是*霑、关锦鹏,还是*、许鞍华,每一个和她合作过的人,无一不称赞过她的演技。
E姐结语
李碧华曾经在年筹拍过一部电影,叫《小明星传》,拍的是一个粤剧名伶“小明星”的故事,导演刘国昌,演员定了梅艳芳与张国荣。
现在看来,“小明星”与梅艳芳何其相似:单亲家庭、从小卖唱、歌坛爆红、情路坎坷……更相似的是,“小明星”复出之后身怀绝症年纪轻轻便死于舞台之上,而梅艳芳则是为了工作放弃健康,去世时年仅四十。
当年张国荣接演这个角色时有些犹豫,一方面是彼时他有做导演的计划,另一方面,则是他很怕“一语成谶”,现在来看,似有隐隐约约的天意巧合。
摘自李碧华撰写悼阿梅的文章《花开有时,梦醒有时》
《小明星传》没有拍成主要是资金问题,而张国荣和梅艳芳没有拍成的电影还有很多,譬如关锦鹏的《逆光风》与《幸福摩天轮》……于是两人的最后合作,定格在了年梅艳芳的那场演唱会上,一首合唱《芳华绝代》,两人相拥,笑得如此灿烂。
一年之后,张国荣梅艳芳相继离世,导演谷德昭撰文,“梅姐离开了,香港变得不完整”。
有时候我也在想,梅艳芳已经去世十八年了,我们每年都风雨不改地怀念,究竟怀念的是什么?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否梅艳芳的形象甚至定位到了那首并不能完全代表她的《女人花》上?你轻唱着“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时,是否铁了心觉得,这大概就是梅艳芳一生求之不得的遗憾?
当然,消除偏见并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也没有那个能力一一告知大家,真实的梅艳芳该是什么样子的。一些人口中所谓的“恨嫁”,不过是对梅艳芳的一个误读而已。
但也许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次又一次的怀念中,我们会看到,梅艳芳之所以为梅艳芳的道理,那是一个女人先于这个时代而独立的姿态,她洒脱、自主、叛逆、大方,可以很先锋也可以很传统,可以很豪迈也可以很温婉……
所谓“百变”,意思是并不局限于任何一种类型框架,不需要任何一个标准答案。
年7月,“香港女儿梅艳芳”的铜像终于竖立在了星光大道上,为之题字的是刘德华。而在此之前,能够被竖铜像的港星,只有一个李小龙。
10月10日,是梅艳芳的生日,而我们,请继续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