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苍老的声音,破布撕裂一般,把月光下的寂静搅乱了。
“爸。”姑娘的回应声一出,让门外靠左边那株已经年迈但正是繁花累累的桃树轻轻地摇曳了一下,香气立即四散开来,飘浮在如水的月色中。
“云。”老人这一次的呼唤声,让女儿云听出了加重语气、非同寻常的味道。
云姑娘的双眸,在没有灯光的月影下,快速地滑过一溜莫名的寒冷。
“爸。”云姑娘尽量放缓自己的音调,将木凳子连同身子往门跟前的老人边上靠近一些,旱烟的味道浓酽地钻进云姑娘的鼻腔。她望着这张布满了皱纹,纵横着生活艰辛的熟悉面孔,云姑娘刚要开口说下去的时候,老人赶紧截住女儿的语头,说道:
“爸老了,成了要滚下山峁的日头,要热没热,要光没光……”
大门外天空的月亮*晕晕地,向着城外这一方村子倾泻迷迷糊糊的亮色,斜照在老人的脸上,如同蒙上了一抹纱。
这次轮到女儿抢话题了。
“爸,咱家有我和我哥呢。再多大的难事也能挺过去。”
云姑娘虽然语气清脆,其实,她的心里已经倒吸凉气了。她早已隐隐地感觉到,老人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快要和盘托出给她看了。
云姑娘赶紧调转老人的意头,笑着继续说道:“咱村离城这么近,我哥在那边挣钱够咱家的开销。再过几个月,我就要高考了,希望得您的福,考上一所好大学,将来毕业了有份好的工作,我就把您接到我工作的地方去。”
“那,你哥呢?让你哥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老人陡然提高了音调,恰似往月光里穿进了一根长冰棍,直戳云姑娘的心。
老人声重音沉的话语压过了院墙上那花猫的叫声。
“你哥是你的救命恩人!”
花猫在老人的说训声重重地跨出门外时,不知怎的,猛然“喵呜”一声惊叫,飞一般窜下院墙,像睡醒的阴*,钻进月夜的深处,不见了。
没等女儿再张口说话,老人紧跟着前语说:“你是在你哥的肩头上长大的。你不能丢下他!”
“你不能丢下他!”最后的几个字像天上掉下的石头一样重,嗵嗵地砸到父女二人的面前。
这一语,砸疼了云姑娘所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人可不敢忘恩负义吆。”屋子里间隔的一处小房内传出老女人瓦盆打碎片的声音,让此刻的云姑娘听起来分明是一条阴蛇发出的嘶嘶响声。
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尽管一直伴随着云姑娘的岁月,但在今黑钻入她的耳鼓,仍然好似向秋天里静幽幽、清澈的湖水中丢了一包泥沙,立时惹起了她的烦恼。
云姑娘正要开口,不料那个声音又针刺般从不被月光照到的黑暗中乱扎过来。
“忘恩的人,是要遭天报的!”
云姑娘从老女人的音调中听出来此时说话的人,正弓着生来就患有佝偻病的腰身,用胳膊肘撑住,扭动一颗乱鸡窝样的头,把长吊驴脸可着劲儿往小门口的方向,扯动脖子,生怕大门口的人听不到了一样嘶鸣。
“姑妈,”云姑娘拧脸对着小房门那边,尽量放缓语气,压制住自己被挑逗而出的烦躁情绪,说:“现在的云已经成人懂事,不再是小孩儿了,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别人操心!”
月亮在茫茫的苍天上,似乎抖了一下,就把银色的光从屋门内卷向了门外。
月光水一样在城外不远的村庄里流动,家家户户两层楼或三层楼房里,除了幼儿的哭闹声,就数老头的咳喘和老妪的木讷叹息了。
乡村的梦,好多年来都跟着在田野长大的后生们,去城市开花了。
村里的水泥巷道,空寂无聊,在各家各户门前睁着毫无生机的眼,看一茬茬的村人,离开,远走他乡。
云姑娘是逢周末回家的,高中学校离这里有三公里路程,出村子正好和北边的城池相反,南去了。云姑娘就读的这所学校,是镇上比较好的高中学校。她的梦就在家与学校的寒来暑往中,飞翔。
刚才云姑娘的话,显然是惹怒了小房子里准备夜睡去的老女人,那佝偻着腰身的人,几乎是在月光跳到门外的一瞬间,就快速地,出乎云姑娘预料地弹到她的面前,以至于她来不及站立就遭到了老女人戳上额头的食指尖,连带着还有顶上喷洒出口臭的唾沫星子,以及恶狠狠的*话。
“我一家子从牙缝里扣,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瓣使,节省的钱,养你的命,供你上学……如今,你翅膀硬了,心野了?想撇下我们这一家子了?”
佝偻病老女人的脊背上,犹如扣了锅,两根细细的腿,麻杆般支撑着弓得快要九十度的腰身。老女人的脸显得格外的长,双臂让人看起来就会想到猿猴,她的手掌大如簸箕,指头又长又粗壮,点在云姑娘光滑白皙的额头上,铅弹似的,令云姑娘脑袋嗡嗡作响。
佝偻病老女人的嚎叫声,受伤的母狼一样,撕扯着月夜。
“今黑给你把话挑明了,我们一家人养你,宠你,惯你,就是要你为我们艾家续香火的。”
云姑娘的脸在隐隐的月色下,惨白。
她“嚯”地立起身子,半张着嘴,噎住了。
“你想咋?”老女人见云姑娘气咻咻地直立在自己的跟前,她的声调变得更加怪异,仿佛不是从这个病人的喉腔里出来的。
“你想咋?我一家子还真的拿命养出个狼了?”
欢快的大地正是孕育万物生长梦想的时候,在村外,一片一片的麦田或树木,都把放飞的理想呈现给春天扑面而来的风,使人间充满了植物生长期好闻的气息。
见局面僵持不下,家里的男人由那把老竹椅子间起身,瘦瘦的腰杆,肚子没凸出而是向里凹进去。他闷声闷气地扯动细长胳膊,对老女人指向睡觉的小房门,说道:“你睡你的觉去。”
没料想,老女人一下子又将恼怒发泄给了她的弟弟。
“你一辈子就吃了这木木讷讷,干啥事都拖泥带水不利索的亏了!国有国法,家还有家法呢么。该咋安排就咋来!有啥吞吞吐吐,不能说的?”
云姑娘感到此刻说什么都毫无意义。就在她准备从两个老人中间挤出身子逃离开时,姑妈那铁爪般的大手风快地箍匝住了她的手腕,接着,一阵歇斯底里样的咆哮声在夜晚的屋子里旋转狂飙。
“今儿,是该挑明话的日子了。你甭想和楸树屯那小白脸远走高飞!你是我家三口人用命养活的,用来续香火的人!”
云姑娘想要挣脱姑妈的大手掌,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她感到头顶发凉,冷空气不停地往身上窜。她知道,自己的脸如果不是有朦朦胧胧的月光遮掩,一定会是一张比死人还要可怕的脸。
“我哥就是我哥!”云姑娘好不容易才抛出来一句话。
姑妈听了云的话,好似让她咽下了一粒炸药,脊背上的疙瘩隆起得更高了,斜拧的脖颈陡然断了一样,长长的吊驴脸顿时失去了疯狂,耷拉着,松开了云姑娘的手,出人意料地像一摊软泥,坐到了地上。
有风过来,先在屋外的桃花间细语一阵,发出碎碎的飒飒声,之后进到家里,捎来靡靡的远古信息。
云姑娘犹如经历了由阳间到阴间,再返回到人间的全过程。
脚底下的姑妈,嘤嘤的哭泣,还有老女人不住抖动的身躯,让云姑娘陷入到一个悲苦无奈的境地。
昏暗的月光下,云姑娘明显地看到老男人从细小干枯的两只眼中,悠悠地放出可怜祈求的目光,望着她。
“姑妈。”
这一声叫,云姑娘听来很陌生,她有点不敢相信这声音是从自己的喉眼里流出的。
“你起来,先睡去。”
老女人好似很听话的孩子一样,抽抽噎噎地,怀着万般委屈地,在没有人搀扶下,自个站起来,走回了小房子。
云姑娘看一眼被屋子里的黑色淹没了的佝偻身影,还有老女人可可怜怜很无助的抽泣声,她的心像遭到了雷殛,一阵寒颤从她的身躯滚过。
“爸。”云姑娘转脸面向痴呆了一样的老男人,轻声唤道,说,“你也睡去。天不早了。”
细杆身子的老男人挪动双腿时,嘟囔说,“睡。娃,你也睡。”
老男人借助着月色,摸摸索索地上了床;老女人抽抽搭搭的哭声,如同乖张的阴*,在空气中斡旋不已。
云姑娘一点睡意也没有,听到老男人头刚一落上枕,就有鼾声传出,云姑娘轻手轻脚地走出屋门,将门拉上,穿过院子,来到了外面。
月亮已经偏西好一阵子了,身后熟悉又陌生的屋院仿佛忘记了云姑娘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时日,默默地睁大了一只瞳孔,另一只却在闭目养神。
云姑娘一走出来,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她已经在憋闷的大瓮里呆了好久似的。村街巷道里夜晚的空旷,刚好给她提供一个自由的场所。
月光有些发*,困倦的人似的,用晕晕的目光,扫视着川道的村庄,有种神秘的味道在村里村外萦绕。
当今的村庄,看起来家家户户都盖了两层楼或三层楼的院落,里面基本上一律地都是住着留守的老人和儿童。人们仿佛也都习惯了村子的寂静与缺失的生机,让年轻人一心想从根子拔脱乡村的生活,到城里寻找热闹的幸福日子了。
一蓬一蓬的桃树花,依然是村庄驻守的风景,月夜里,村路旁家家户户的大门楼两侧,桃花一簇簇,一嘟嘟,用桃特有的香气,对路过的人,讲述着村落曾经的辉煌。杏树总要先前一步,赶在桃树繁华时,早一点谢幕,此刻已开始孕育杏子青涩的梦想了。
春的脚步似乎在夜间行走得格外迅速,迷蒙的月光在云姑娘出了巷道的一刹那,陡然大亮起来,西去的月盘把皎洁如雪的白光,无私地平洒下来,犹如人的命运一般,朦胧时让人莫名其妙,明澈时,让人砰然心跳。
云姑娘来到村东头的无忧河岸边,在一方大青石上坐下,面朝东背对着村落。月光将她的影子斜拉得好长,以至于使她的脖颈以上的地方,搭在了河对岸那爿婆婆丁丛中,给细碎的花草平添了几分惆怅。
夜下的河水因为少了白天人的搅扰,流动的声音显得清亮了许多,但是,无忧河依然改变不了越来越逼仄的命运。往昔宽阔的泱泱河流,现在,只能成为一种痛心的回忆,留在曾经锦绣的岁月里了。
头顶的星星有心人的睡眼一样,暗淡着,却能溶解世上一切的得失,盈盈地,点缀在人间的夜空中,心甘情愿地作为月亮的陪衬。
身下的河水,在每一块石头间跳跃,继而歌唱,每一朵的小水花,都像随遇而安的女子,轻轻哼着无人能懂的歌谣,从云姑娘的眼眸间游过,在北流的三五米远的地方,一个急转弯,倾泻而去。
是寻找一条小河该有的好梦去了吗?
云姑娘说不清。但是,她记忆的河岸没有让她忘却她那谜一样的身世。
听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她,她是当年在城中一处出租屋的地铺里被佝偻着腰身的姑妈救活的。至于她是谁生下的,在什么情况下来到人世的,为什么遭遇遗弃,以至于成为一株不明来路,不知自己出处的生命?在她看来,自己的来路这辈子也不会搞清楚了。但云姑娘知道,姑妈父亲和哥哥都是她的亲人。是救命恩人。
她很幸运地有一位大她近二十岁,长着细瘦身骨,挑着一颗尖小头的哥哥。哥哥见人时没有话语,总是呲牙一笑,算作招呼。在云姑娘的眼里,别人有时会把哥哥的憨笑当成讥讽,或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可这一切,却恰恰是云姑娘常常引以自豪的模样。她眼里的哥哥,笑起来比任何人都好看,细缝的小眼睛,因为憨厚而大放异彩,尤其是哥哥有一对尖尖虎牙,总能让云姑娘想到人世美好的事情。
一双瘦消的肩膀,曾经驾起云姑娘曼妙的童年,她在哥哥的肩头上,旋啊,转啊,像长出了翅膀的云朵,飞来飞去,把人间最美的梦,从自家的屋子种到门外,种到村巷街道,种在了无忧河岸边的春夏秋冬。她在哥哥的肩膀上,追云撵月,跟着蝴蝶翩跹起舞,旋转出女孩子所有的美好岁月。
当然,云姑娘也知道,哥哥和她一样,也是父亲和姑妈抱养的儿子。兄妹俩的不同就在于哥哥明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在那里,但他却从不愿意提起,仿佛他对于自己的身世根本就没在意过。云姑娘也从没听到哥哥说起过。
至于养父和姑妈,云姑娘自然明白,因为姑妈不同常人的病体,导致她一生无法嫁人。可云姑娘却看到楸树屯有一男子,和姑妈一样患有佝偻病,不但娶了女人,还生了一对女儿……
至于养父,他为什么没有娶下个女人呢?她不得而知。
云姑娘想起自己的家庭成员,经常使她对这种结构悠然生出一些难以理解的疑团。随着时间在她身上的增长,云姑娘慢慢地学会了顺情顺意,学会了消化人世间所有的疑问。
唯有一点,云姑娘清楚,自身的长大,面临着嫁人岁数的逼近,姑妈和养父多年的期待和希望,就是让云姑娘跟哥哥结婚,生子,为这一户偏离了正常烟火的人家,续香火。
云姑娘一天天的长起来,一年年的求学,见日地出脱成水嫩嫩的样子,无论她走到那里,都会让死寂的场景恢复勃勃生机;她的一举一动,像春风十里,牵扯得四面的物色惟妙惟肖有了灵性;她的眸子流转,连沉寂的土地也开始萌生盎然的气象;尤其她的一笑,灿烂如花,香气扑鼻而来,摇曳生姿的身材,撩人眼目,惹得周围的男人女人,垂涎欲滴。
云姑娘楚楚动人的容颜和身姿,总能牵扯到一家人的神经,尤其是姑妈,这一年来观察云姑娘的眼神,一天天显得焦躁不安,好似跟着女子越来越姣好的面容,有一只魔掌在不断地抓挠她的心一般,使她在云姑娘面前,变得狡钻,变得古怪,变得不可理喻。
佝偻病人的心理一旦有了阴影,很难再出现反阳的现象。云姑娘的姑妈,经常用一双老鹰捉小鸡的眼光,捕捉云姑娘的一举一动。当她暗中观察到自己的一家人,费尽全身的力气,养育出的云姑娘,就要被楸树屯那小白脸勾走女儿*时,她的心简直就要气炸了。她暗自发誓,就是豁出一条老命,也决不能让自家血一把,汗一把,擦屎刮尿拉扯成人的女子,飞进别人家的窝!拚命养的人,就是拚命养的续香火的,谁也不能从我家夺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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