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
李商隐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多米诺骨牌,一颗扣一颗,只要一颗倒了,最后一颗也不能幸免。人生亦是如此,一环扣一环,只要一环出错,即是满盘皆输。想要回到最初,唯有重新开始。然而,时光不会溯游而上,人生又怎会恢复原样。于是,走在路上的人,总是一边回忆,一边叹息,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与萎靡的心灵,继续前行。而心有不甘的人,总是企图从这副带着诅咒的牌中超脱出来,但这种执念往往会化为无谓的挣扎。
纵然李商隐远在千里之外,但长安仍处于党争的水深火热之中。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牛党好不容易手握重权,定然不会给李党绝地反击的机会。于是,大中二年(公元年),李德裕再贬为潮州司马,郑亚则由桂管防御观察使贬为循州刺史。
人人皆知,郑亚再蒙新罪,不过是牛党中人的恶意栽赃,那白纸黑字的国法条例,早已被牛党手中的权力取代。只要他们想请君入瓮,随便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牛党这是明摆着要将李党一网打尽,给几十年无硝烟的战争一个了结。
此时,李党只得将对方赐予的黄连吞下,挣扎与呼救根本无济于事。而郑亚处于深渊之中,却偏偏要让朝廷给出一个公正合理的交代,向天子申辩自己的清白。树倒猢狲散一向是官场的潜规则,郑亚失势,他手下的聪明人自然怕引火烧身,唯恐避之而不及,谁还敢替他起草这份申辩书信。但李商隐始终未能洞悉人情世故,只凭着心的驱使,奋不顾身地做了书信的执笔人。
蘸着激昂与愤怒、虔诚与真挚写就的书信,不过换来了一声鄙夷的嗤笑,郑亚继续南下去了循州。而李商隐只身北归,以决绝的姿态永远走进了暗无天日的风雨中。归去归去,这样的梦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却从未想到要以这样的方式。
在北归途中,那些恢弘的济世梦想,日渐被末世的黑暗吞噬。而处在凄风楚雨中的李商隐,连一处遮身的屋檐都找不到。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在一座将要倾倒的城堡中,唯有随着众人一起倾斜,方才不会显得特殊。在一个即将灭亡的朝代里,唯有及时行乐,方才不对瑰色年华有所辜负。但世事难料、前途未卜的阴影,投射在李商隐心中后,却化成了一幅巨大的雨帘。这雨帘像是一道施了魔法的诅咒,任凭他怎样横冲直撞,怎样用尽蛮力,也无法走出屏障。滴水穿石向来是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力量,跋涉在风雨中的诗人,只得徒劳地看着雨滴是如何淌成溪流,又怎样汇成江海,渐渐漫过他整个晦暗的人生。
雨犹如听懂尘世悲欢的音乐精灵,不同时代的雨,奏出的曲调不同,即便是相同时代,因了人物心境的差别,曲调也各有殊异。盛唐时,隐逸之风盛行,王维笔下的雨则与其山水隐居生活相契合。有了雨的滋养,王维也就更易找到精神世界与自然界合二为一的乐趣,所以他能在《山居秋暝》中向我们呈现一幅空灵淡然、幽静娴雅的雨后山村水墨画。而处在晚唐的李商隐,少了王维那份闲适与淡泊的心境,多了一缕时代没落的忧思、身世沉沦的惆怅,于是,他笔下那滂沱的雨声,正是他心灵的挣扎、悲凉的呼唤。
若要总结李商隐的一生,最恰当的莫过于“凄凉”二字。羁宦天涯,漂泊流离,且有下不停的大雨相随,好像世间所有的不如意全聚拢到了他这里。可就是这样无尽的凄凉岁月,如今也要走到了尽头。一滴雨,一缕风,或许并不能将诗人伤得太深,可长年累月地积淀,雨就能汇成海洋,风便可以刮来一座沙漠,他尚且来不及呼救就已被吞没。
他也曾是一只期待飞翔的鸟儿,以才华与美德为双翼,想要在广袤的蓝天中驰骋一番,然而时代的风雨却在无形中织成了一张灰色的网,这网细密、坚实、稳固,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找不到出口,只得在网中一遍遍呻吟、悲叹,用别人的成功对照自身的落拓。
初唐的郭元振在少年时,负气仗义,才华横溢,曾作《宝剑篇》,以未曾出鞘的宝剑比喻自己怀才不遇,寄托自己剑啸龙吟般激情澎湃的治世之志。幸运的是,这篇《宝剑篇》传到了武后手中,他便得以施展自己的才华,平突厥、治吐蕃,筑丰安、定远城,成为唐朝名将。而李商隐纵然有过上百章“宝剑篇”,却始终未能遇到呈给天子的机遇,唯有看着这把宝剑,掩埋在岁月的蒿莱中,锈迹斑斑。
他在风雨的灰网中踽踽独行,一点点接近生命的终点,一寸寸走向飘零的尽头。在命运的层层封锁中,他如飘零在风雨中的黄叶,没有方向,没有曙光,甚至连悲喜也无从感知。而风雨之外的世界,仍是歌舞升平。秦楼楚馆内,尽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十里长街处,宴饮笙歌不绝,但听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暗管调弦于茶坊酒肆。侯豪贵族就是这般在末世里舞着恣意的狂欢。飘零的仍是飘零,喧闹处一如往日,本生于同一个时代,却是冷热两重天。看来在这重重倾斜的时代中,并不存在所谓的正常秩序。
冷漠的人间,寡淡的世情,总会让聪明的人学会明哲保身方才是处世上策。于是,无论是“新知”,还是“旧好”,在这冷雨凄风中,纷纷站对了队伍,找到了避身的屋檐,而李商隐却无意间触犯了朋党的戒律,陷入了党争的旋涡。自此,不仅仕途截断、仕宦无成的大雨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也被人格诋毁的污水泼了一身。“放利偷合”、“诡薄无行”,这样的恶言在当朝纷纷扬扬,故而新旧朋友为了申明立场,自然与他划明界限。孑然一身的诗人,有口难辩,唯有独自蜷缩在雨帘中,舔舐自己的伤口。但雨越下越大,他这片寂寥的黄叶还能飘零多久?
酒可算得人间极品,得意人生,要诗酒壮怀,化作满腔舒豪,尽情地泼洒。失意之时,也可以自斟自饮,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行。酒中乾坤,微醺时,如梦如幻,云里雾里,这虚境之中常常能找出真实的生活感受;大醉后,即便狂态尽现也不要紧,至少可以释放出难得一见的激情。故而在风雨飘摇中,李商隐也就把酒当作了唯一的安慰。
可他端起酒杯时,没有阮籍欲要连月不醒的豪情,更没有李白醉后抗旨不遵的胆量,却在摇摇晃晃的酒杯中,看到了已经破碎梦想的倒影。但为了避免难堪,他并未直言惋惜,而是借初唐马周之事,为自己敲愁助恨。
马周自幼无亲,虽才华横溢,却始终落拓不遇。他游长安时,宿于新丰旅社,因他穿戴褴褛,店主自然招待不周,但他不以为意,反而要了一斗八升酒,悠然独酌。在政治开明、国势上升的初唐,马周这样的俊杰必会有用武之地,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故而,不久之后他便得到唐太宗的召见,被授予监察御史。
而李商隐所处的晚唐,早已没有旭日东升的朝气蓬勃,剩下的只是奄奄一息的夕阳支撑着微弱的光亮。所以,李商隐非但没有像郭元振与马周一样,双手为时代献上一缕荣耀和光辉,反而在黑夜将至的黄昏淋了一身雨,心凉的那一刻,那积极入世的希望、有所建树的热情,也随之熄灭。
北归途中,风雨不止,李商隐走过荆南、江陵,又弃舟换马,行过襄阳、邓州,沿途秋色愈来愈浓,寒意也愈来愈重,回首那被雨帘笼罩的南方,模糊得竟像是一场梦,梦中与何人在何地做了何事,只剩下了影影绰绰的轮廓,让人无从描绘也无法言说。
但当他遥望不日即可到达的长安时,他亦觉得前方苍茫杳渺,弥漫着无边的愁绪。昨日犹不可追,明日仍旧无法预期,如今又遇上了滂沱大雨,这泥泞的途程,着实让诗人灰心。纵然回到以政治为中心的长安,怀揣多年的希望也会摇落成绝望,更不必说那功成身退、循迹五湖的奢望会冲破雨帘的藩篱。
既然全身已经淋透,再大的风雨又有何惧,倒不如放下一切与这个腐朽的时代彻底决裂。但李商隐到底不是决绝之人,许是那济世理想还存一星火光,许是为养家糊口着想,他还是要为那一处避雨的屋檐汲汲奔走。
九月中旬,李商隐回到长安。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又开始了新的征程,却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终究要随着这个倾斜的时代,归于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