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来了。
像一只落单的飞鹑,羽翼已被淋湿;像一片风中的黄叶,透明而又单薄。
瘦骨嶙峋的他,骑了一头瘦骨伶仃的驴。
驮着这样的主人,驴子愈发不自信了。它迈出的蹄子,迟迟地,不肯落下第二步。
少年一愣,想起了什么。他抬头望天,低头取笔,写下几行字,小心翼翼地,投入胸前的袋子。
一人一驴,唯有这个袋子,神采奕奕。
这里有两个成语:锦囊拾诗,呕心沥血。这就是那位诗人,李贺。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一脸落寞,一身萧瑟。李贺就这样,恍恍惚惚,飘过了盛世长安的灯红酒绿,飘过了大千世界的纸醉金迷。
1.我也曾豪情万丈
有的人一出生,就与众不同。
在《李长吉小传》中,李商隐写到:长吉“通眉”“巨鼻”“长指爪”。两条漆黑的眉毛绞在一起,硕大的鼻子倒挂眉间。指爪巨长,人称“长爪郎”。
诡异的长相,并没影响到诗人才情的迸发。据说,李贺六岁的时候,就通晓音律。七岁的时候,即诗名远播。见韩愈闻名而至,他当场挥毫泼墨,写就了《高轩过》:“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读到这走云连风的句子,被捧作“东京才子,文章巨公”的韩愈,不由神清气爽,深觉自己慧眼识人(平心而论,笔者认为,这绝不是李贺七岁的作品。具体原因见诗作后四句)。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李贺蔑视“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的白面书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的目标,至少是凌烟阁上的二十四功臣。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在他心中,好男儿自当如骁腾的战马,横行沙场,踏平秋色,“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哪怕是像自己这样一匹瘦马,那也须骨骼清奇,风格奇崛。
“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雁门太守行》里,染红疆场的血花,却只为知己怒放。这样的壮怀激烈,连韩愈都动容不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情出众,又野心崭露,于是,李贺迎来了他出生以来第二件与众不同的事情。比起奇特的长相,这个事情的怪异程度,更是匪夷所思。
21岁的李贺,顺利通过河南府试,获得了进京考进士的资格。谁料才高见妒,有人告他:李贺父名晋肃,“晋”与“进”同音,考进士就是犯名讳,就是对父亲的大不敬。韩愈为此写了《讳辩》:“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能为人乎?”当然,抗议无效。李贺仍然失去了考试资格。
坑爹之事,自古有之,比如王勃——李贺却实实在在,被爹坑了。尽管爹很冤枉:名字是父母取的,儿子是自己培养的,这难道有错吗?
还真是,有人要让你错,你就错了。
2.喝了这碗孟婆汤
没想过自主创业,李贺看到的,只有末路穷途。
华年似箭,我独蹉跎。
他举起酒杯,对质光阴,对质流年:“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想斩首驮着太阳飞奔的巨龙,他要让日月回转、时光倒流。什么成仙成道、长生不老——“卧龙耀马终黄土”,这才是唯一的真理。历代的王侯将相,哪一个没变成森森白骨?
李贺悲怆的呼号,滴入浩荡的人流,像一滴眼泪,滴入了大海。
唯有朋友的祝酒辞,能给他一丝安慰、一点鼓励:“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从主父,到马周,怀才不遇,自古有之。在本当壮志凌云的年岁,怎能自怨自艾,一蹶不振?
然而,正如黎简所说:“长吉少有此沉顿之作。”退去了少年意气,缠绕李贺生命的,更多是忧郁。
经冬复历春,转眼秋天又至。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豗。”秋风掠过大地,所有的青葱,都湮没如泥。诗人的雄心,也如枯萎的兰草,愀然凋谢。壮士击剑客心惊,落魄之人临歧击剑,却意外地听到了破铜烂铁的声音。面对这个赊账的颓废青年,酒店老板心有不忍:生命如此可贵,你怎能任俗人俗事,将它摧毁?
李贺恍然一惊:是啊,何苦让芜杂的人事,催折寿命?
那就让功名富贵,统统见鬼去吧!
人间是如此不堪,自己呢,索性也见鬼去吧!
相信,地狱不会更糟。
让人醍醐灌顶的,往往也是孟婆汤。
3.那就见鬼去吧
写鬼,写鬼火,甚至以研究墓志铭的名义,出没于坟地——渐渐地,这成了李贺的日常。
当李贺眼中的人,形同骷髅、心如铁石,李贺心中的鬼,反倒血肉饱满、充满温情。
《金铜仙人辞汉歌》里,长眠于茂陵的汉武大帝,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分,钻出坟茔,骑马晃荡。他要看望一下他热爱着的山河大地,追思一下,自己缘何未能向天再借五百年。这一次,他还要与老朋友金铜仙人,作一次长久的道别。随着故主的到来,颓败的汉宫里,风中的桂树、土上的青苔,皆暗香浮动、悄然花开。“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样的氛围中,金铜仙人,一个巨无霸的雕塑,也因不情愿的离别(被魏明帝迁往洛阳),潸然泪下……
白居易、刘禹锡、罗隐……古代很多诗人,都写过苏小小。李贺的《苏小小墓》,却别出心裁:“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罗带同心结未成,梦幻之空花,又怎堪采摘?历代文人想象中那个曼妙的女子,早已怀着失爱之痛,融入了大自然的花草雨露。唯有幽绿的磷火,迎送她的香车;唯有凄冷的风雨,凭吊她的芳魄。作为一个文化意象,李贺塑造的苏小小,迥异于别人笔下那个香艳的女子。别人书写的,是苏小小周旋于人世的风情;李贺书写的,则是她盘桓于故园的精魂。
李贺笔下的鬼,仙气氤氲;他笔下的仙,同样有几分诡异。在《李凭箜篌引》中,当主人公拨动琴弦,不独万水千山,屏息静听,连江娥素女,都愁怨缠绵;连神妪蛟龙,都为之动容,连吴刚玉兔,都流连忘返。乐音直逼云霄,“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李贺以幽艳的意象,神秘的造境,奇峭的笔墨,演绎了“天地为之久低昂”的音乐境界。全诗绮丽怪诞,又阴气森森。
“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海神山鬼来座中”“鬼灯如漆点松花”……鬼怪形象和幽冥意境,成为李贺书写的工具,成了他灵魂的依托。与人相比,他更信任孤鬼游魂。在他心中,绿茵茵的鬼火,不仅是大地开出的花朵,更是虚空孕育的精灵。
天地有真情,唯不在人心。
李贺,这是一个还未死去,便已堕入地狱的青年。在他意念中,灵怪世界,或许比人间更为美好,更为魅惑。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篷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孤坟鬼唱歌”。数百年之后,唯有蒲松龄,对李贺作了一次跨越文体的隔空回应。这两个无法谋面的文人,最终用灵魂的碰撞,完成了一场人类精神领域最为深刻的遇合。
4.空和色,都离他很远
行走人间,就看你能否看开。看不开,大道通天,却举步维艰;看开了,山路崎岖,亦风光无限。
“诗酒风流,戎马人生”的盛世精神,几乎贯穿于所有唐代诗人生命的始终。放不下大唐子民的骄傲,唐代的诗人,即使看穿人生,也很少彻底遁世:比如王维,“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热爱隐逸的日子,又勤勉于朝堂的工作。再如李商隐,“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厌倦了漂泊,又努力从漂泊中,寻找心灵的憩所。同为韩门弟子、比李贺大11岁的贾岛,也是亦僧亦俗:一边作着虔城的佛子,一边作着较真的诗人。
李贺不同。他始终未能想通,他始终未能从色、空之间,找到一种与自我,与人世相处的通融之道。世界对他,可以说是弃之如敝履;他对世界的厌弃,同样深入骨髓。他都懒得避世了——避来避去,避不开人。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行走江湖,目光所及,魑魅魍魉而已。结果是,在肉身消灭之前,李贺的灵魂,早已抵达幽冥之境。当人间成为炼狱,那就从地狱,去寻找天堂吧。
所以,英年早逝,对27岁的王勃来说,那是一个意外;对27岁的李贺来说,那是一个梦想。据说,在临终之前,李贺作了一个梦,梦见有绯衣人前来,召他升天。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李贺本想赖着不去,不料来人寥寥数语,就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天帝刚刚建成一座白玉楼,只有你的才华,才配得上为之作记。何况天上的差事快乐得很,一点都不痛苦。想到自己遭馋落第,一生愁苦,仅作了3年的九品奉礼郎,还备受排挤……李贺流着眼泪,离开了人间。
李贺临终的眼泪,流给了他身后的亲人,流给了他生前的不幸……好在那个可供他一展才华的白玉楼,或能替他圆梦。
北宋的钱易在他的《南部新书》中评论说:“李白为天才绝,白居易为人才绝,李贺为鬼才绝。”
千百年后,李贺摇曳生姿的文采,天马行空的诗情,颇受一位伟人推崇。经他化用,“雄鸡一唱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些精粹的诗句,不仅被更多人熟悉,而且也获得了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