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阅读傅伟勋先生临终前书写的《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从临终精神医学到现代生死学》一书。当我读到书中生活优渥的伊凡面对死亡，暗自哭泣，心中问了不在现场的上帝：「你为何如此对付我？你为何把我带到了人间？你为何如此折磨我？」不禁勾起了我二十年来历历在目的回忆，重新经验了一番我生命跌入谷底的滋味，回顾了自己是如何成为现在的自己。
《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图丨图片由邵明提供
二十年前，在家庭殷实、工作顺利分配的状态下，毕业后的我在憧憬中展开了自己的人生。因自身口才表达诙谐、对于社会场面上的事情都能应付自如，不论同事之间还是朋友相处，基本上都是「吃得开」的状况。每天交际应酬应接不暇，常常伴随着酒后的豪情万丈，在夜半的路灯指引下回家。临晨口干舌燥睁开眼睛，回忆昨天那些兴高采烈的聊天内容，竟然早已记不得了，只是把每个人的存在归类在其社会功能下——赵小二是卖卫浴的、王老大是纪检委的、那个谁……谁来着……他爸是局长，至于那个门牙上沾着韭菜叶子，看着天花板吟诗的人……这人基本没什么用，记忆最清晰的居然是暴发户老五身边的那位漂亮女生，妩媚迷人。通过这些频繁的酒场交际应酬，自觉自己智商高、关系广、表现得体与成熟，赫然将自己归类为「混得不错」的行列里，编织出自己面对社会竞争的信心。至于死亡这件事，觉得好像永远与自己无关，只是偶尔路过丧葬出殡的灵棚，除了觉得瘆人与晦气，唯恐避而不及外，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惶恐。直至某一天，自己突然罹患顽疾，呼吸道常常莫名痉挛，致使呼吸瞬间停顿，死亡没有任何预期的突然临在，在大限已到的惊惧中，这才意识到死亡是一件真真切切的事情。每一次顽疾的发作，意味着与世界、未来、梦想的绝别，一个人面对无声无色无尽头的未知，这种恐惧如同席卷一切的黑洞，让人的意识在旋转中无限下沉。这期间，端着一张虔诚的脸，奔波于各种医疗机构寻医问药，期待从某个医生口中获得重生的判决，从西医输液到中药调理、再到各种民间偏方、按摩针灸无所不用，但症状丝毫没有缓解。多少个绝望的夜里，看着夜空叱问命运为何如此不公，为什么要我承受这一切！夜空没有回答，绝望的忐忑却让自己无法入睡，四年的失眠使得免疫系统也出现了问题，全身布满了皮肤病。
人在死亡面前常常变得神经质，任何大的动静都能掀起自己心有余悸的惴惴不安，落花、夕阳也能唤醒自己的伤感绝望。常常想，如果能够让我活下去，我愿意放弃一切的拥有来换取，哪怕当乞丐也行。在母亲陪伴下到北京医院诊断后，医生下了一个最终答案——呼吸道痉挛，无法治疗，有突发死亡的案例。至此，对命运的抱怨、讨价还价都戛然而止，我不得不正视自己会随时死亡的危险。精神继续消沉、情绪持续抑郁，同时伴随着呼吸停顿的不约而至，精神在每一次缺氧的极限里承受着濒死的冲击。医院都说无法治疗，我该怎么办？我还如此年轻，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去尝试，我还有许多的愿望没有满足，来到人世间走一遭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吗？可是，面对现在随时都可能死亡的状况，我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重复那些社会活动。那些笼络社会关系、驰骋酒场KTV、愤慨仇恨美帝、办公室桃色传闻、甚至火山海啸，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该如何活着？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多吃一碗饸饹（晋城的面食）？多逛一次街？多谈一次恋爱？即便多了这一次，又能怎么样？这些平日里很难去想的问题，翻江倒海的在心里澎湃着。在很深的夜里，想到自己的死亡，宛然觉得自己的房间与墓室毫无区别，床如同浮在海面上的木筏，只能任其荡漾漂流。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方向、精神涣散无望，躺在这里或那里有什么不同？今天与明天有什么不一样？但是，死亡的恐惧就停留在自己的鼻尖，那种自我意识的瓦解支离，视力、听力、感觉全部都将被黑暗吞噬，精神停滞至休克永不复返。我该如何面对死亡？连最爱自己的父母也不能提供任何帮助，也从来没有一个离世的人返回现世，向我描述关于死后世界的样子，让我对于死亡可以有一些心理准备。
本文作者图丨图片由作者提供
无助的我开始将视线投向在自己心里素来有迂腐印象的传统文化，不论佛教经典还是四书五经，冀图在这些玄妙的微言大义里获得视死如归的办法。直至了解到明朝大儒王阳明在临终前说：「我心光明，亦复何言。」这句话如同电光火石般击中了深陷生命断崖中的我。如何可以像王阳明一样安然康庄的死去，王阳明究竟以怎样的态度超克死亡，这些疑问竟然给绝境中的我带来了生机。至此，我投入所有的精神与时间开始研习阳明心学。阳明心学简单利落直指内心的学问风格，一反我心中「吃人礼教」的儒家刻板印象，豁然知道儒家的思想原来被时代沉屙与扭曲成我的偏见。解决死亡的恐惧成为我学习阳明心学的巨大动力，当时流行QQ与论坛的时代，我不知疲倦的通过网络开始寻找一切有关心学的内容，一路奋勉学习探求究竟，同时也累积出很多缠绕难解的问题。心学的良知与死亡有什么关联？死亡前真切的生理痛苦如何自我麻痹？儒家说的「天」是什么？既然中国传统文化追求天人合一，死亡是不是合一，如果是人为什么活着？这些问题在睡眠前、天亮后如同盘旋的鸟儿在我头顶萦绕，每天在百思不得其解中我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这段自学的历程通俗的称谓为「社会边缘化」。但是，一心想解脱死亡恐惧的我，无暇理会这些外在赠送的各类标签。那段时间，我通过QQ与论坛，拜访各种心学的研习者与有口碑的大师，他们言辞凿凿的逻辑或效法禅宗打哑谜般的道理总是彰显着自己的权威性，却对我想要解决的问题屁用没有。每一次拜访请教都变成一次坠入深渊的无奈，我终于鼓起勇气承认，这些人大都虚有其名，根本就不懂得我在说什么。这令我既孤独又失望，向前探索是没有答案的远方，往回走是难以面对的死亡恐惧，我被卡在半山腰。
某一天，在悻悻然中，习惯打开网络随意翻阅关于心学的网站，发现了我的恩师陈复教授撰写的《阳明心学涵养实记》中的一篇文字。朴素的字里行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仿佛就是等待回应我积压在心中的疑问，觉得自己被看见，不禁泪如泉涌，喃喃自语：「原来，你在这里。」精神的高压在阅读中获得了缓释，阅读教授的文字成为生命的重要支撑，基于当时的通讯并没有很便利，而教授当年只是没有什么名气的青年作者，与教授取得联络已经到了两年后。与教授联系后，这才知道教授同样经历过生死的生命难关，不论失恋、求职、还是遭人诽谤甚或严重的车祸，都是教授经历过的事情，并在这些逆境或绝境中展开生命真相的探索。教授不是设想中深山里鹤发童颜的仙人，而是活在现实中吃喝拉撒的血肉之躯，而我要的不是心灵鸡汤的宽慰、不是心理学的逻辑思维、也不是畅想天堂世界的自欺，我要的是人历经磨难与摧残的智慧。通过恳谈与拜师，得知教授已经展开传播心学十余年，于是我开启了跟随教授的学习历程。在学习的过程中，生活的安排、社交的范围、乃至个人的思维模式与动静举止，在不经意间已经判若两人。我抱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态度，踏实诚恳的学习，放下了自以为是的聪明、放下了自鸣得意的骄傲，日子过得坦然而丰沛。等待死亡的我，竟然发现呼吸停顿的顽疾再也没有复发，这是自己亲身体证的身心一元论。这才明白儒学的本质并不是经典的背诵、也不是行为的复古、更不是汉服的COSPLAY，而是精神的净化与提炼。豁然明白，「中国」原来不是地域与政治的概念，而是心灵与德性的概念，不论处在生命的任何处境下，古人念兹在兹的只是活出康庄饱满的精神，这是对生命的成全，也是中国人本来就有的人文精神。
《阳明心学涵养实记》出版的正式名称《王子精灵法则——阳明心学智慧记》图丨图片由邵明提供
当我的身心逐渐恢复，陈复教授殷切的对我说：「你从这样的绝境走出来，一定有着非常多的经验，这些经验可以帮助到更多痛苦的人。」教授又说：「但，帮助人要有帮助人的管道，这个管道要与社会接轨。」于是，在教授的建议与引导下，我于年参与了国家心理咨询师的考试，并获得了通过；于年在晋城心理学会潘满库会长的支持下，召集数名资深咨询师成立了「晋城市心理咨询专业指导委员会」；于年在晋城开办知行书院来传承阳明心学与发展心学心理学。从濒死的万念俱灰到不经意间的身心康复，这种如过山车似的生命经验，成为我人生的转折。在这个过程里，我的视焦从美食娱乐、时尚流行的声色，转向生命意义的追寻、文化的传承与开拓；生活形态从喝酒侃大山、花鸟虫鱼的嗜好兴趣，转向读书写作与心理咨询；人生理想从憧憬出人头地、功成名就，转向恬静自若、洞悉智慧的平淡生活。一直到今天，我也始终在为濒死带给我的觉悟尽心实践。今年是心学心理学培训的第三年，已经发展出可喜且令人珍惜的局面。回首这十几年来的心历路程，如同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充满了不真实感。但我的生命已经从一个颟顸的「社会人」质变成正在成长中的儒者，这是我生命的蜕变与重生。没有十几年前的濒死感带来的痛不欲生、没有因此长达四年的辗转失眠、没有半夜醒来洞穿脊梁的孤独，现在的我会是谁？或许现在，我正在饭桌上含着满嘴酒饭，澎风对全球政治的高见，赢得吃客的赞许；或许我正在KTV的门口，说着愤愤不平的怨言，醉倒在花池里呕吐；或许我在一段死去活来的爱情中哭诉，向某个倒霉的女生喊叫为什么不在乎我，我不知道……也许都可能是我。
相关阅读
1.想了解《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吗？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