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这是读道FM的第十二期。
这一期的“戴你读小说”有点新变化,深圳市南山图书馆和我们联手,为南图的书友和读道书友奉献了这道端午小长假的精神大餐。
沈从文,这位当代著名作家,曾经两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他拼尽全力虚构了一个文学的湘西,试图用虚构弥合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打造出一个美好的边城世界,和现代文明分庭抗礼。
这个自称是乡下人的作家,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为何有这样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念?他是哪里来的底气?
他和鲁迅用文学批判现实,想引起疗救的注意这种方式有什么不同?
他虚构的理想国,意义又在哪里?
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和戴老师一起,走进沈从文和他的湘西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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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童年
各位爱读书的朋友大家好,我是来自北京工业大学的老师戴莉。今天我们要读的小说是沈从文的《边城》。
我们最近接连读了几个小说,我很少说到作家的生平、经历。不说作家生平,一方面是因为我希望把阅读重点放在小说本身,不希望把作家当做作品解读的最高权威;另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跟我一样,我很反感传统的语文课教学,把文学变成一道道填空题,比如:鲁迅,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等等。很多时候关于作家的生平知识和作品联系并不大,我希望如果我来八卦作家的生平,能做得更有趣一点。
今天,在读《边城》之前,我会用大量的篇幅来八卦一下沈从文的成长故事,因为只有了解了沈从文的成长,我们才能理解沈从文的写作理念。我昨天看一篇公号推文,有这么一句话:如果说鲁迅是山,那么张爱玲是水。我仔细想了想,张爱玲被胡兰成称之为“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但是要说她的写作是水,我不能同意。张爱玲的小说虽然远离政治,但是她的语言有时候比鲁迅还像匕首和投枪,怎么会是水呢?我理解的“水”,是柔和中正,是百转千回,我觉得“水样的写作”这个评价,沈从文可能更符合。所以,关于沈从文童年经历的回顾,我用了这个标题,“水边的童年”,河水的滋养丰润了作家的一生。
有一句话说,一个作家的童年决定了他全部的写作方向,这句话对沈从文尤其适用。沈从文原名沈岳焕,年出生在湘西凤凰县,他20岁到北京,86岁在北京去世。他在城市里呆的时间超过50年,不过他一直说自己是乡下人,湘西人。
湘西,地理坐标是湖南西部,这是一个远离汉民族文化中心的边缘城镇。远离汉文化中心成长起来的沈从文,他熟悉的是吊角楼的风情,沅水河畔的对歌声,还有端午时节的龙舟会等,这些都是他童年时光的孤独回响,存活在他的写作中。童年生活构成了沈从文日后的写作资源,但是童年记忆并不全是美好的部分。由于湘西是个多民族混合居住的地方,历史上暴乱不断,一方面是少数民族反抗汉族统治的暴乱,另一方面是汉族官府的血腥镇压,所以在沈从文的童年记忆中,暴乱、镇压也是他儿时生活的一部分。沈从文说,他小的时候经常看见被处决示众的尸体挂在城门外,下面有野狗在撕咬。辛亥革命时期,凤凰县爆发苗族农民起义,驻守的清兵对起义者大开杀戒,一时之间人头如山,血流成河,成串的耳朵被悬挂在城门外示众,看杀头成了少年沈从文与小伙伴经常的活动。他们比赛眼力,点数人头,也去看掷竹茭,类似于掷卦。由于抓的人太多,杀不过来,于是官府决定放掉一些人。凭什么来决定人的生死呢?官府的做法是:掷竹茭。让犯人在本地人所敬仰的天王神前掷竹茭,如果有一个阳卦,就可以活下去:死的人向左走,活下来的人向右走。生死取决于一掷,沈从文说,这就是他最初所见识的人生。这也引起他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他说:
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份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读“子曰”的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
沈从文身兼苗、汉、土家族三族血液,不过沈从文更愿意说自己是远离汉文化中心、没有接受儒家传统教育的苗族人。当城市里长大的同龄人正在学堂或者私塾接受教育时,沈从文已经在读社会这本大书,这些教育构成了他和以后主流写作的差异。
大规模的屠杀之外,乡村的野蛮风俗也给沈从文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说:“用单刀、扁担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亲,只不过说:‘小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杀人,流血,这些事情在当地司空见惯,就像是生老病死一样,无可规避,也不用逃避。
血腥的暴力体验,自然原始的野性,未经开化的淳朴,沈从文的童年生活还不止于此。由于沈从文的父亲常年驻守北京,对沈从文疏于管教,这给了沈从文一个自由自在的生长机会,也给了沈从文一个近距离观察自己生活的乡村的机会,这一部分的经验成为沈从文乡村经验最美丽的起点。他自己说:
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淋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虽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去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刺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剌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
沈从文自己说:我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又读一本大书,现在看来,疏于管教、成日逃课的沈从文在这本关于社会、自然的大书里的学习,最终成就了他。
13岁那年,沈从文征得母亲的同意,进了当地举办的预备兵技术班。在班里他没学到什么军事知识,却跟一些生活经验丰富的老兵交上了朋友,听了不少的故事。两年之后,15岁的沈从文用补充兵的名义正式入伍,驻守辰州,也就是现在的沅陵一带,4个月后到了怀化。这个乡镇沈从文只不过呆了16个月,但却看到了个人被砍头。后来沈从文随着不同的部队到各个地方过生活,这一段当兵的流浪日子,对沈从文日后的写作乃至为人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沈从文后来随军到了很多地方,到保靖的时候,当地为了促进乡治的实现,筹备办一个定期刊物,沈从文因缘际会被暂时调到新报馆做校对。就是在校对期刊的这段时间里,因为一个印刷工头的影响,他开始接触宣传新思想、新文化的现代期刊杂志,他说,从那些杂志,他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么一些人,用他们的脑子检讨与批判现在的社会与制度,幻想一个更好的未来社会的标准与轮廓。他们热心在人类行为上找寻错误,发现合理处,沈从文说自己很快就被这些大小书本征服了。他不再看《花间集》,不再写《曹娥碑》,却欢喜看《新潮》、《改造》这些期刊杂志。这些新书树立了沈从文的价值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发现,同权力相比,他更愿意得到知识和智慧,放下权力。他开始思考人活着的意义,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要为别人设想,思考人类的未来。
在新思潮的启发下,沈从文决定到北京求学,万一求学不成,当警察也行。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怀抱着改造世界的理想和激情,年,21岁的沈从文来到北京,当了一个一无所有空有满腔热情和理想的“北漂”。我想象这时候的沈从文,像于连,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和信心。刚到巴黎的于连雄心勃勃地说“巴黎,我要征服你”。这不是沈从文的性格,沈从文没有说这句话,不过我相信他心里也有和于连一样的决心和野心:北京,我要征服你。他先去践行了自己的理想,报考燕京大学,但是成绩太差,没有考上。
那时候的北大正是蔡元培当校长时期,主张兼收并蓄,宣传新潮。当时的北大旁听的人很多,沈从文也去旁听。他一心向学,历史、文学、哲学的课都去听,有一次冒充考生坐进考场,考试成绩不错,居然还获得了3角5分钱的奖学金。
一心向学的时光固然美好,但是生活还得继续,生存的压力渐渐向这个年轻人压过来。沈从文没有去考警察,他一边旁听,一边尝试进行写作。因为只有小学学历,所以沈从文的写作实际上是在自学过程中自我摸索的。看到喜欢的作家,于是学习、模仿,他屡次投稿,屡次被拒,离开家乡时的豪情壮志、文学理想在刚进入都市的时候受到了严重的挫折。应该说他这时候的写作屡被拒稿,有其自身的原因。不过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无奈之下他写了一封信给当时的一个名作家,诉说自己的抱怨和委屈。我们可以从信中摘取一些片段感受一下年轻人当时的心情:
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竟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
……
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受?我怀疑,这是我方法的不适当。
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
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大家觉得这一段文字的风格熟悉吗?是不是和我们之前读过的小说《沉沦》很像?一个怀抱着改造世界的热情的年轻人,结果求学不成、写作被拒,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给当时的文学大家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委屈。这封信后来被这个作家公开发表,叫《一封未曾付邮的信》,这个名作家就是郁达夫。从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敏感、自尊的年轻人初来都市时的失望和不平。
一个生活窘迫、怀才不遇的北漂青年,写下这封情真意切的信,不过每次我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都很想笑,有人说郁达夫小说的主人公都是一个样子,“袋内无钱,心头多恨”,沈从文这封信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沈从文也把自己写成了郁达夫笔下郁郁不得志的主人公。每个天才的作家,最初的创作都是从模仿起步。从这封信我们可以看出来,也再次印证,《沉沦》发表之后所引起的社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