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嘉莹
辛弃疾，我认为是比苏东坡更了不起的一个词人。因为辛弃疾这个人，他不止是文学，不止是词，他还是一个有豪情壮志的英雄豪杰。
宋高宗绍兴十年，他出生在山东历城。当时，山东已经被金兵占领了，是沦陷区。他22岁的那一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犯。辛弃疾就聚集了义军人，加入了山东的另外一支更雄大的义勇军，首领是耿京。
辛弃疾跟耿京说，在沦陷区起义，如果没有后方的呼应援助，我们早晚被消灭，没有前途，因此必须跟大后方联系。当时，稼轩就奉表南归，到了南宋的首都建康，见到宋高宗。宋高宗给他一个表面的官称，叫右承务郎。辛弃疾说，我要回去，把我们的义勇军都带过来。所以，他就回到山东耿京根据地的大后方。
可就在辛弃疾离开山东的时候，义勇军里出了一个汉奸，叫张安国。张安国把义军的领袖耿京杀死了，把耿京的人头献给敌人，得到敌人的封赏。当时，这个汉奸正在金营之内饮酒庆功。稼轩进到金人的军队，活捉了张安国，夹在手臂之下，飞马赶回南京献俘。我把汉奸抓来了。这是了不起的。这是平生他最得意的一件事情。
后来，辛弃疾奉表南归去建康。他一个人北方人跑到南方，大家都对他猜忌。说这个人说话、行为都跟我们不一样，其心必异。那当然没有用他了。他是22岁来的，26岁就献了《美芹十论》，到31岁了，还没有真正地用他。
转眼之间，到了孝宗淳熙二年，辛稼轩已经36岁了。22岁就来了，上了那么多奏书，有了那么多理想，没人用他呀。辛弃疾36岁时，有件事情发生了。当年四月，有位茶商姓赖，叫赖文政，叛变了，在湖北起兵了。这个时候朝廷想起来了，这辛弃疾会打仗嘛，把他叫来。要平定茶商的寇乱，就给他一个官职，他就做了江西提点刑狱。
这稼轩是不用兵则已，果然很快就把茶商的叛乱平定了。所以辛稼轩这个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不像是，我们所讲过的诗人、词人纸上谈兵，人家辛稼轩不是的。好，所以你看，他有空就上表，有空就想做一番事业。到孝宗淳熙八年，辛弃疾42岁，与台臣王蔺论列。王蔺就说应该落职，就把他（辛弃疾）罢免了。说他什么呢？说他，“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
这一次的罢免，让辛弃疾痛心失望。他无官可做，理想志意都无法实现，就买了一片地，在江西带湖盖了几间房子。他起了一个别号，叫作稼轩。
辛弃疾在带湖住所的外面，真的开辟了一片稻田。我要看见地里庄稼的成长，我要知道今年是丰年还是歉年。“也应忧国愿年丰”，所以他叫稼轩。我不能够杀敌，我就种庄稼，我也希望我们国家有个丰收的年成。
一直到哪一年呢，到辛弃疾53岁，皇帝又有了问题了，就把他又叫出来，做福建提点刑狱。这个稼轩是，你不用我就算了，我没办法。你只要用我，我就要收复失地。因为他要打仗，所以就收集了很多钱财训练军队。七月，谏官黄艾弹劾他（辛弃疾），说他残酷贪饕、奸赃狼藉，就又罢免了（辛弃疾）。
再后边，到宁宗嘉泰三年，皇帝又把辛弃疾起用了，这时辛弃疾64岁。起至绍兴府，让他做绍兴府的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在会稽，他盖了一个亭子，叫秋风亭。据说，本来有一个亭被荒废了，稼轩就重建了秋风亭。
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
辛弃疾〔宋代〕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亭上秋风”，他盖秋风亭，是在秋天。又到了秋天，我就记得，去年也有袅袅的秋风，吹到我的住所。那时候，他在哪？他在江西的铅山，闲居在家。
“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稼轩这里，表面上是写上饶的风景跟会稽不殊。也表现了，南宋的偏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他真正的山东老家去。所以好的词里面，都隐含了非常丰富的、非常微妙的，很多隐含的、难以表述的哀感和情意。
人或者是物，你总要留下些什么东西，你不能白白来到世间一趟。“功成者去”，这个扇子的作用已经完成了。“觉团扇、便与人疏”，扇子就丢开不要了。放废了二十多年，60多岁说起用他。“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
快要到废放的时候了，“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夏禹王完成了他的功业，他消失了，这是天地自然之理。可是我辛弃疾呢，纵然现在已经看不到夏禹王的痕迹，可是夏禹王毕竟完成了他的功业。可是现在我辛弃疾，我所完成的是什么呢？
“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这里一方面是说汉武帝的功业；另一方面说到，千古茂陵词在，汉武帝的《秋风辞》在，司马相如的著作流传千古。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说什么，你说什么我辛稼轩写下很多动人的词句，那都是瞎说，我的功业什么都没有完成。你说我写了这几首词，难道我当年就想写词吗？
“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木落江冷”是《楚辞》里《九歌》的句子，“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帝子降兮北渚”，就是神仙远远地从天上降下来，落在北面的沙洲上。没有看到“帝子”降下来，但是看到“洞庭波兮木叶下”。所以辛弃疾说，“只今木落江冷”。洞庭波兮木叶下，我期待的那个仙子，他来了吗？我一切的期待都落空了。我就留下了几首词。
“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我的老朋友给我写了一封信，报，就是回答我，来往的书信。书，就是书信。书信说什么，说“莫因循、忘却莼鲈”。你不要老迷恋，你在建康做官的这件事情上，你不要忘记，你今年60多岁了，你还不想退休吗？
这已经跟他少年时代作的词，那首大家都读过的《水龙吟》，截然不同。“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那是稼轩早年的词，那个时候说的是，我山东的老家回不去了。可是现在再说，已经不是他山东的老家，现在说的是他在上饶的，那个罢官家居的地方。他去年还在家居，今年把他叫出来了。
稼轩说了，“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你们有谁真的了解我，在那秋风寒冷的，秋天的夜晚，我对着一卷古书，对着灯火，我看的是什么？我读的是一编太史公书。太史公书什么意思，不是说辛弃疾就要研究历史了。
司马迁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报任安书》，很长的一篇文章。里面说什么呢？太史公替李陵说话，受到汉武帝的惩罚，受到了宫刑——男子以为是最屈辱的一种刑罚。他在给他的朋友，任安，任少卿写信。我为什么以非其罪的罪名，受了这么屈辱的刑罚，我为什么当时不能自杀？因为我下了一番功夫，“网罗天下放失旧闻，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我宁可忍受人生难以忍受的屈辱，为什么，因为我有一个我的理想——书，我还有没有写成。
你们都说，你60多岁，你干嘛还出来做事呢？你们谁想到，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我有我要完成的东西，我还没有完成。我总希望有一个最后的机会，能够把它完成吧。
所以他（辛弃疾）在这个词里面，有很多的悲哀和感慨。“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我忍辱负重，忍受一切的苦难羞辱，忍受一切的劳苦，因为我总希望，万一，万一我能够完成。可是，辛弃疾66岁就死了。这就是稼轩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