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里日月长,壶中乾坤大”,喝茶只是个人的爱好,但慧心灵性之人在喝茶的同时,也可品味出人生。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文本中第一正人宝玉和三大正钗一一黛玉、宝钗、妙玉因茶而齐聚。第二十一回脂批指出:“前三人(宝玉、黛玉和湘云),今忽四人(加上宝钗),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四大“书中正眼”齐聚,再加上前八十回极少登场的另一正钗妙玉,该回文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天才就在这短短的篇幅之内,用他的生花妙笔,不仅让茶里有人生际遇,还让茶里有更深的意涵,而这与妙玉给宝黛钗的茶具密切相关。
红楼文本“表里皆有喻也”、“多作心传神会之文”(脂批),如果执着地费尽心机去考证这几种茶具具体是什么历史文物,就掉入“狡猾之甚”(脂批)的作者所设置的文学陷井。其实,这几种茶具与宝钗的“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脂批)的“冷香丸”一样,“诸公且不必问其事之有无”(脂批),而是应该探究其寓意。
第八回脂批已对“冷香丸”作了详尽的阐释,本篇拙文将尝试对这几种茶具的寓意作一些探讨。
1、宝钗的茶具
妙玉斟茶给宝钗,用的茶具是一个傍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顽”,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
“(分瓜)瓟斝”中的“(分瓜)瓟”都含有瓜,在“表里皆有喻也”(脂批)的文本中,瓜隐喻人生的际遇,分和包即人生分分合合,暗示安分从时的宝钗可以随时俯仰,“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第七十回宝钗《临江仙》),“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脂批关于“冷香丸”之寓意),“光阴荏苒须当惜,岁月阴晴任变迁”。用隶字写“(分瓜)瓟斝”,作者大有深意一一隶书是一种庄重大气的字体,与宝钗的雍容大度、包涵广大相对应。
其后用小真字写的“晋王恺珍顽”,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小真字则暗示其中隐藏着作者“小”家的“真”家史,而不是皇家之历史;“晋王恺珍顽”,则隐喻作者家族曾经繁华富贵的时光。
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因此,文本中有一部分梦中人并非作者生命中曾经存在过的真实之人,而只是具有寓意的梦之幻影,比如钗黛“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管四十二回回前总批),如果不是作者用“幻笔”(脂批)所创造的具有寓意的梦之幻影,怎么可能不同名却同身?文本和脂批还有很多证据可支撑这一点。
“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第八回金玉初聚前宝玉在去梨香院途中,为避严父贾政,选择绕远路,却与门下清客不期而遇,清客说贾政在小书房梦坡斋歇中覚,脂批指出:“妙!梦遇坡之处也”,两处苏东坡都与文本集处世智慧之大成者[注1]的梦之幻影宝钗,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处世智慧大都是在历经风雨沧桑之后才会拥有,因此,“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暗藏着作者无法对外明说的、风雨沧桑的家族“秘”辛史。
宋元丰五年四月,苏东坡正处在爆发于元丰二年、始于党争的“乌台诗案的余波中,虽然侥幸捡回一命,但人生却因此而改写,从此前“致君尧舜”、建功立业转向佛道;诗词作品也从此前总体上是大漠长天挥洒自如,描写仕宦人生以抒政治豪情,转向大自然、转向人生体悟。
乾有四德:元、亨、利、贞。元是四德之首,《易·乾》:“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孔颖达疏:“乾是卦名,元是乾德之首。”朱熹本义:“乾元,天德之大始。”后以“乾元”形容天子之大德。因此,乾可对元,而隆则可对丰。
作者诗、词、歌、斌、曲和绘画等无一不精,堪称中国历史上继苏东坡之后又一罕见的文艺全才。作者就是以大文豪苏东坡之遭遇暗示自己和家族所蒙受的政治苦难,即乾隆五年四月家族又被抄了[注2],末世最后的繁华戛然而止,而作者的人生也因此被彻底改写了。
文本中,作者的“甄家事”里,甄宝玉被抄了两次家一一一次是第一回葫芦庙发火祸及甄士隐家,即脂批所谓“南直召祸”;另一次是第七十四回探春提到甄家被抄。乾隆五年四月曹家被抄,对应的就是第七十四回探春口中的甄家被抄。
作者通过梦中人,借古说今,充分展示了作者渊博的学识和非凡的创造力,但是,更为重要的是作者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稍懂一点清朝历史,就会知道作者的乾隆朝是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最为酷烈的时期。
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因此,隐喻世俗生活大智慧的薛宝钗更接近于甄宝玉,用宝钗茶具上的隐语暗示作者的“甄家事”是再恰当不过了。
2、黛玉的茶具
妙玉给黛玉斟茶,用的是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乔皿)”。
杏犀,谐音心犀,即“心有灵犀一点通”。绛珠仙子黛玉聪明绝顶、才貌双全,可谓“心有灵犀”,这是她难得的“杏(幸)运”,但这也造成了她敏感多疑、尖酸刻薄的性格,动荡不安的末世和孤苦伶仃的身世更是将她这种性格缺点无限放大,一生都沉浸在泪水中不能自拔,如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之后,从栊翠庵回到潇湘馆,在黛湘对话中,黛玉提到她一整年也只能睡十夜足觉,湘云说这正是黛玉久病不愈的缘故,黛玉最终泪枯夭亡。
因此,她需要“一点通”。在栊翠庵的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作者如此安排,大有深意,其实就是意在暗示黛玉还需要点拨,因此,与“识宝钗”相比,文本称她为“痴颦”[注3]。
黛玉问妙玉茶水是不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茶水是五年前她在玄墓蟠香寺采集的梅花雪,“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这一细节,其中的深意与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需要“一点通”的还有读者,这也是镌刻“杏犀(乔皿)所用的“垂珠篆字”和“杏犀(乔皿)”“形似钵而小”的寓意之所在。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头记》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便落入庸俗之套。”其实不是“不必道明”,而是不能道明,一道明,杀身之祸马上就会找上门来。
第一回脂指出:“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一人也”,而篆[注4],即竹和彖,竹与“潇湘馆”千百竿翠竹和她的别号“潇湘妃子”对应;彖,根据《康熙字典》注释,彖总一卦之义也。
“全部之主”黛玉与贾宝玉所谓的爱情,是文本的重中之重,其中就深藏着作者不能明说的“其中味”。
黛玉一生的眼泪,表面上“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但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黛玉之泪大有深意。黛玉前世今生里,暗藏着比托于谥号“密”的胤礽的“九十春光”[注5]。胤礽两立两废之间,太子当了三十七年,最终却是雍正登基,胤礽可算是亡国之君。寓言比托于胤礽的“九十春光”的黛玉下凡之时,胤礽已死,其所谓“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的眼泪,其实就是对正统渐行渐远的伤痛之泪,而其别号“潇湘妃子”也是亡国之典。
“梦政密”的她与“梦全密”贾宝玉浸泡在泪水中的一场终将无果而终的爱情,其实就是对正统之“密”无望的爱恋。这场在末世开始的、隐喻正统之残梦的所谓爱情,因为“九十春光”最美好的时光和相对美好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所以只是“木石前盟”[注6]。这在用“贾雨村言”敷演的梦幻文本中,堪称是最大的“甄士隐”,因此,也可以说黛玉与贾宝玉总一部之义。
当绛珠仙子下凡之时,已是胤礽已死、非正统气焰正盛之末世,因此,正统只剩残影,正统之“珠”正加速坠入深渊,即“垂珠”。“垂珠”也与黛玉一生眼泪相对。
“杏犀(乔皿)”,“形似钵而小”。钵,即金和本。金可隐指清,金本即正统之清,暗示黛玉就是比托于正统之胤礽;而“钵小”还暗示黛玉下凡之时,已是她的前世今生所隐喻的“九十春光”的最后阶段,正统只剩残影。
从拙文对第四十一回妙玉招待宝钗和黛玉所用的不同茶具的分析中就以看出,脂批“作者自是笔笔不空”所言不虚,也就更加明了,文本确实是“字字看来皆是血”,而作者“十年辛苦不寻常”也不是夸大其辞。
宝玉作为文本之第一正人,其重要性自在钗黛之上,妙玉所安排给他的茶具当然也大有深意,而栊翠庵主人、十二正钗之一的妙玉同样不可忽视,将对此继续探讨。
注1、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41-44宝钗部分
注2、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探春提到甄家今日被抄,没过几天,过中秋节贾母提到贾敬已死两年多。贾敬隐指雍正,似乎曹家最后一次被抄家应该发生于乾隆二、三年。但文本中所使用的是“又不知历几何时”的“梦时间”,不是正常物理时间,因此,当以镌刻于斝上的暗示时间为准。
注3、若宝钗的斝大而黛玉的(乔皿)小,则其中的寓意也是如此。
注4、第八回,金玉初聚,互相赏鉴对方的象征物一一“通灵宝玉”和金璎珞,上面所镌刻的文字,用的都是篆字,其中的深意如出一辙。竹,隐喻正统式微、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末世;彖,暗示二宝同样也是通部书大旨之最重要隐喻载体。
注5、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21《林黛玉的前世今生一一“九十春光”寓言》
注6、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30一37黛玉部分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